2008年10月11日 星期六

關於海角七號的兩篇文章

海角七號…殖民地次文化陰影【聯合報╱許介鱗/台灣日本綜合研究所所長(台北市)】
 
  「恆春郡海角七號(番地)」是台灣在日本殖民統治下,所賜予的地址。

  六十多年前,大日本帝國戰敗投降,日本人被迫從台灣遣返。一名返鄉日本人所寫的情書 ,從頭到尾貫穿了「海角七號」的故事情節,不斷的以日本語文朗誦情書旁白,充分顯露 日本人離開台灣的依依不捨,並以愛情、音樂和夢想襯托出來,觸動了只「向錢看」而失去靈魂的台灣觀眾。

  台灣真是沒有文化或說文化水準不高的島嶼。在太平洋戰爭時期被驅使到戰場的台灣人日 本兵、軍屬、軍伕,超過廿萬人之多,他們都歷經生離死別的創痛,竟找不到一個人能寫 出比日本人更扣人心弦的情書。台灣的影評,都在誇獎「海角七號」表現了「台灣的主體 性」,解說這是國片的驕傲,台灣電影未來的希望。

  海角七號的主題曲:「國境之南」,歌詞:如果海會說話,如果風愛上砂,如果有些想念 ,遺忘在漫長的長假,我會聆聽浪花,讓風吹過頭髮…。

  在大戰前,「國境之南」指大日本帝國的國境南方台灣,而恆春又是台灣的最南頂端。大戰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寫「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把國境之南描述為烏托邦。「國境之南」歌詞,只是摹仿村上春樹的作品「聽風的歌」、「挪威的森林」等意境。村上春樹本來是歐美文學的翻譯作家,「海角七號」所朗誦的情書旁白,就是這樣大量複製了村上春樹的文藝腔,離台灣自己藝術創作的主體性,還遙遠得很。

  「海」片充斥搞笑、媚俗、本土、浪漫、音樂,加入搖滾樂等所有流行文化的「討喜」元素,雖然能讓觀眾看到台灣的下層社會的繽紛色彩與本地人「愛打拚」的生命力,但畢竟只不過是美日「次文化」的大拼盤,缺乏的是哲學思想與世界觀。

  鄉土文學作家黃春明,他的「莎喲哪啦‧再見」,還深刻地洞悉台灣殖民文化的殘渣,他的作品會激起敵愾同仇的愛鄉情操;但到了徹底擁抱美日「次文化」的今天,觀看「海角七號」的現場,只激起一片搞笑的莫名笑聲,卻對本地人不文明的舉動,沒有任何的反省 。

  我不得不說,「海角七號」隱藏著日本殖民地文化的陰影。一封由日本人所捉刀杜撰的情書,以日本人的調調滔滔不絕地表露,對過去殖民地台灣的戀戀「鄉愁」,其間參差了以日文唱的世界名曲,甚至終場的歌曲「野玫瑰」(德國、歌德詞),還要重複以日文歌唱。台灣終究逃不了日本文化控制的魔手。

  幸虧日本人在背後撐腰,又有台灣報紙、電視的加油宣傳,「海角七號」的票房紀錄,慶幸已破了一億多元。縱使有一天在台灣島內,到達七億元的佳績,恐怕落得陳水扁「海角七億」的命運。阿扁所欠缺的,正是哲學思想和世界觀,這樣「發財夢」就會像肥皂泡沫的彩虹,那樣地隨風飄搖破滅。



《海角七號》的台日苦戀 ◎陳宜中 2008-10-09中國時報

  大家都說《海角七號》好看,我也有同感。沒錯,《海角》片中的茂伯、馬拉桑、水蛙等人物,及其營造出的多元族群、多元文化意象,還有恆春、墾丁的場景,都令人感動。但魏導用心良苦的「台日破鏡重圓」寓言,卻是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

  片中,台灣的角色是:一位受到深愛但因日本懦弱而落空的女人(一九四五年在碼頭空等的台灣「友子」);一位生子後被日本拋棄的女人(「友子」的外孫女);以及一位堅持與日籍女友(也叫「友子」)在一起、不惜跟到日本去的年輕男人(男主角阿嘉)。一九四五年的分離之苦,六十多年來的相思之情,在阿嘉的身上獲得了「救贖」。  
  
  嚴格來講,《海角》的主題並不是「台日和解」,而是「台日苦戀」。彼此吵架的怨偶,才需要和解。被外力無情拆散的姻緣,是終生遺憾,沒有和不和解的問題。由此觀之,《海角》並沒有拍出台日和解,但成功地拍出了台日相思,特別是台灣對日本的苦戀。  

  這樣的被殖民慾望,似乎還隱藏著對一九四五年以後中華民國/國民黨統治的有罪控訴。有趣的是,在《海角》片中,「外省人」幾乎不曾出席。一九四五年接收台灣的中華民國/國民黨政權可謂完全缺席──除了片頭被男主角罵三字經的「台北」,以及片尾台日臨別依依時的持槍國軍外。更確切地說,在片中缺席的外省人/中國人,似乎就是拆散台日姻緣、使台灣(女性)得不到日本(男性)的愛的「第三者」。

  進而言之,所謂「台灣人的悲情」,在《海角》片中獲得了某種新的詮釋:等不到日本的愛、被日本拋棄,即是「台灣人的悲情」所在。一九四五年拆散台日美好姻緣的外來統治者,似乎就是「台灣人的悲情」的最主要來源。  
  
  台獨運動過去所反對的壓迫,不只來自中國大陸,也包括日本的殖民統治。在台灣人四百年來被外人壓迫的獨派史觀之中,日本也是壓迫者。但如今,在《海角》片中,日本的壓迫者身分消失不見了。台灣人的悲情意識,似乎不再是抵抗一切外來壓迫的悲情意識,而轉變成「無法得到日本的愛」的悲情意識。《海角》既隱含著這種新的悲情意識,同時也透過性別翻轉,由台灣男子和日籍女友的身心結合,以及片尾的台日大合唱,使這種悲情得到救贖。

  由此,我不得不間接聯想到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戰後的中華民國統治,是否極為失敗?一九四五年,實際發生的情況不是台日依依不捨,而是歡迎祖國軍隊的到來;但二二八事件乃至白色恐怖,以及外省政權的省籍面向等等,後來改變了台灣人對日本與祖國的相對評價。如今,《海角》的台日苦戀戲碼,似暗示「台灣」與「中華民國」的「和解」仍遙遙無期?若然,則更多的歷史反省,應是有必要的。

  第二個問題是:到底什麼是「台灣主體意識」?《海角》的選擇,是與想像中深愛台灣的日本結合。很可能,多數台灣年輕人是因為拒斥中國,所以選擇較為先進的日本。但是,台灣人的主體性究竟是什麼?台灣人難道只能是被動等待救贖的「亞細亞的孤兒」嗎?  

  有人說,商業電影好看賣座就好,為什麼要去想「歷史」這種沉重的問題?然而,我們選擇以何種形式再現殖民歷史,將影響年輕人如何記憶、如何界定自我。

  把殖民關係浪漫化,應該是很令人難堪的出路。但《海角》的台日寓言,或許是一個契機,讓我們睜開眼睛重新看看,看看那段滿目瘡痍的歷史。在這一點上,《海角》的貢獻很大。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人社中心副研究員、《思想》季刊編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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