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3日 星期一

黑暗之時,光明之時 ——記我的愛爾蘭友班.安德森

吳叡人(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

愛爾蘭詩人葉慈說每一個熱情的人都心繫「另一個年代」——一個存在於歷史或想像中的年代,而唯有在那個年代之中,熱情的人才能發現那些激發他生命能量的形象。憂鬱的民族詩人葉慈站立於帝國西方邊陲的硝煙之中,向靈魂深處探尋愛爾蘭薔薇最初綻放的片刻,在詩的想像中誕生的歷史;然而明朗如陽光的愛爾蘭「講古仙」班.安德森,卻漂泊在帝國東南邊陲,一路凝視那段黑暗與光明並存,死亡與生命交錯的時間,辨認那些從歷史中醞釀的,深色皮膚的想像。葉慈在原始愛爾蘭的神祕母體中挖掘反抗帝國的精神泉源,而漂泊的異鄉人安德森卻在近代東南亞反殖民運動的熱情與生命力之中尋得巨大的創造能量,將被壓抑的記憶,被損害的尊嚴,轉化成一把準確刺向帝國心臟的利刃。

這只是閱讀《想像的共同體》的一種方式:當你閱讀這卷書,你同時在閱讀愛爾蘭與安德森,帝國與殖民,於是你會同時讀到赫德與馬克思,鄉愁與理性,家園與世界,以及康德所說的那種「人類扭曲的質地」。(那麼也許你會終於明白為什麼「左派的Verso」竟然會出版《想像的共同體》了。)於是你會感受到安德森的熱情,原是一種複雜而冷靜的熱情(sophisticated and cool passion),充分表現在他那美麗、準確、機智、詼諧、充滿暗喻典故但卻又簡潔自制的奇妙文體之上。安德森曾經告訴我說:「文字於我是幾近於神聖的事物」,他在《想像的共同體》使用的這個不透明的美麗文體完美地凝結了作者的思想、人格與熱情。翻譯《想像的共同體》,我同時經驗到知識與實踐,歷史與詩學,馬克思與班雅明那憂鬱的憤怒,以及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與穆齊爾(Robert Musil)那冷冽的嘲諷。我讀到一卷深刻淵博的智慧,也窺探到一個複雜、冷靜而深藏熱情的容顏。

然後,當你見到他本人,你會發現安德森的熱情,不只複雜而冷靜,而且有趣極了。他有著百科全書式的博聞強記,以及一種對一切「在地」細節的人類學式的敏感與好奇。他的腦袋中裝滿了「這個人類的大地」(This Earth of Mankind,安德森最喜愛的印尼作家Pramoedya Ananta Toer 的名著書名)上古今東西的人間悲喜劇。他是一個愛說故事而且善說故事的「講古仙」──對他而言,具體的人間故事裡蘊藏著真正動人的思想,因此他不但喜歡故事,也喜歡在故事的本文裡挖掘思想與意義。然而他解讀人間故事的奇特洞察力,來自於他對寫故事、說故事的人,以及故事裡的人物深切的同情與理解。當你在深夜展讀安德森那篇分析印尼民族主義之父 Soetomo 回憶錄的「黑暗之時與光明之時」時,你會發現未竟全篇你卻已經被他冷靜而魅人的文字席捲入印尼歷史想像的深淵中了。Max Weber 那個神祕難解的「同情理解」(verstehen)方法論,卻被安德森的文本解讀發揮到極致。最重要的原因,或許是因為這個出身西方邊陲的愛爾蘭人,對於所有身處邊陲的民眾──當然包括「他的印尼」和東南亞──懷抱真正的尊重與同情的緣故吧。我還清楚地記得,當他第一次回信給我,說到「然而福爾摩沙──美麗島──豈不也是一個美好的名字嗎?」(But isn't Formosa "Beautiful" a wonderful name too?)時,我的心如何不由自主地震動起來。

1999 年初秋,我和友人到綺色佳造訪安德森。僻靜鄉村的平野上,一條名曰:「快樂谷」的小路旁立著一棟簡樸的紅頂黃色木屋,屋前栽植兩棵大糖楓。屋旁屋後有一大片草坪,草坪後矗立著一座小小的松林。這是方圓幾哩內唯一的住屋。那天晚上是安德森養子 Yudi 的生日晚會,我們在屋外池塘畔的草坪烤肉。安德森親切地為我準備了一瓶月桂冠和一盒可口的壽司。初秋的夜已經很涼了。安德森的親切、幽默,與清酒溫柔的熱力,迅速地化解了我們「朝聖」的緊張與生澀。我們從屋外聊到屋內,聊中國、台灣,和我們都喜愛的「緩慢的」小津和侯孝賢。我送了他一片高一生的《春之佐保姬》 CD。告別時,快樂谷的秋夜繁星滿天。

第二天午後,我們再度造訪,安德森覺得開著錄音機「訪談」之類未免太不自然,於是我們坐在後院喝茶,談安德森少年時代貧困的愛爾蘭,堅毅聰慧的母親、傑出的同胞手足──包括那個認同英國的弟弟培利.安德森。少了昨夜熱鬧的氣氛,卻一時覺得拘謹起來了。正當我們打算告別之際,Ben──安德森堅持我們該這麼叫他,「從沒有人叫我『安德森教授』!」──突然拿出昨夜喝剩的大半瓶月桂冠,說讓我們把它喝完再走吧。於是我去熱了酒,我們圍坐在餐桌旁,以清談下酒,又聊了開來。奇妙的月桂冠放鬆了我們的情緒,突然之間我藉著酒力向著我「朝聖」的大師「不遜」地問起種種關於存有的切身問題了。知識與政治,「康乃爾文件」事件,蘇哈托和美帝,《想像的共同體》的實踐意圖,以及台灣歷史。酒過三巡,我們在微醺中愉快親密地辯論,當他唱作俱佳地訴說書裡面那些炫學的知識不過是用來「惹惱」(irritate)那些有教養的大英帝國「紳士」知識分子時,我們不禁會心大笑。當夜幕四合,腹飢如雷鳴,我們將昨晚的剩菜一掃而空,然後望著滿桌杯盤狼藉,酣然暢快。夜深作別,星空依舊,然而我們胸中激盪著感動與思緒。歸途上,我的腦中不斷回響著安德森笑語下的嚴肅叮嚀:「要打擊帝國,你得要好好瞄準,然後一擲中的。」

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然而翻譯《想像的共同體》,卻使我有幸與一位遊俠般的知識份子結緣,也讓我學習到經由寬厚、同情與正義感,知識才會轉化成智慧,產生真正的道德力量。如今這位漂泊的愛爾蘭「講古仙」終於漂泊到「他的東南亞」地圖上最後的 terra incognito──福爾摩沙了。親愛的 Ben,你曾經用海涅的詩描述你和印尼的結緣:

  「Das war kein wahres Paradies─

  Es gab dort verbortene Baume

那不是真的樂園,因為那裡有著生長禁果的樹。然而你可知道,福爾摩沙也不是真的美麗島,因為這裡埋藏著過去和未來的悲劇。我們的祖先也曾見證過黑暗與光明,然而為何我們還不願承受先人的典範,還在猶豫鄉愁的方向?我敬愛的愛爾蘭師友,《想像的共同體》的作者啊,請你,請你為我們見證福爾摩沙的困惑與恐懼,一個難產中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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